析而不殊

    “周大人瞧着,世子阁下而今如何?”
    清玄观里清净,前几日早将一干面首隔在了西院禅房里头,无人能走脱了去,只怕泄露机密。
    “是……”周太医捻着袖口,斟酌了好一会才道,“如今看来胎象平稳,并无大碍,只是……只是阁下到底不是青春年纪,又是头胎,来日里怕生产艰难些。”她两手合在袖口底下不住摩挲手指骨节,一张脸快要埋进宽袖里去:“阁下孕中切记不可多食,不可久坐,以免胎儿过大,分娩艰险。”
    室内于是沉默下来。过了好一阵子,长公主才叫了起,道:“陛下虽说记岔了,到底宗室里是晓得的,阿碧,其实你不用……”
    “殿下多虑了。”襄王世子笑,反手握住了长公主的手,“臣这孩子不是为了……为了宗室来的。她既与臣有缘,臣便愿意全了这段缘分,与陛下无涉。”她摆正了衣角,朝天拱手道:“陛下若看上了这孩子要接进宫里养,我也是不愿的。”
    长公主微微瞠目,转而又笑了笑:“想来陛下记起来襄王是舅父,也不至于定要接了孩子入宫去,会随了你心意。”
    世子没应声,只笑了笑。皇帝需要一个继承人,这是宗室中人心照不宣之事。她已至天命之年,虽说如今瞧着容颜不衰,身轻体健,连癸水也还奔涌着,却到底不知何时便要失了眷顾。先帝四子,幼子早逝,连皇帝而内的余下三人皆无生养,若要从近支宗室里挑继承人,便只有余下几位大长公主孙辈中择优。只是先帝已是高皇帝幼子,又是中年才得了皇帝,她几位姊姊的孙辈,说是皇帝堂侄,年岁也不比皇帝更轻多少。旁支入嗣,若不挑年纪轻不知事的自小养在宫里,只怕未来还要推了皇帝宗庙,闹出小宗夺大宗的乱子。
    皇帝忌讳此事,这才放过了沉仆射提议选秀的上疏。只可惜如今……饶是她避世清玄观也有所耳闻,皇帝专宠漠北送来的妖侍,朝中直臣生怕来日帝女染了蛮夷血脉,一时间尽皆弹劾上疏,只是奏章大多被皇帝留中不发罢了。
    若此番是个女孩,以皇帝的性子,只怕是抹了内档也要入嗣大宗的。一路伴读过来,皇帝那不择手段的习性她早熟知了,襄王是男人又如何,谋反族诛又如何,这孩子权当是皇帝亲自诞育的就是。
    皇权就像是宫墙瓦上的黄金——那点子耀目的光彩是真金还是琉璃釉不重要,只要瞧着是金的,是日光颜色,就可以说它是黄金,就会有人信它是黄金,是天家至高无上之权柄。只要有人愿意信,它就是真真正正的黄金。
    “我只盼望陛下福寿绵长。”世子笑,轻轻摇了摇头,“阿琦,现在不宜思虑太远。好比你是镇国公主,陛下如今常指燕王殿下监国,你或许没想过,若有一日陛下未留明文旨意……”
    皇帝无嗣,朝臣便会以长公主为尊,皇室里的男丁不过是女人的替代品。如今是长姐长兄在前,万事考虑完备,一旦其中一角陷落,自然是长公主补上。
    年关底下昼短夜长,才不过申时,天光已全暗下去,只有几个小内侍轻手轻脚地点亮了殿里灯烛,晃晃悠悠带起了几点光亮。
    长公主两指捻着衣裳飘带,没说话。
    长姐长兄从不提皇室后嗣之事,是以她也总无想法。宗室里头人来来去去,婚丧嫁娶见得多了,似乎也不觉有无后嗣是什么着紧事情。如今阿碧盘算起来她才发现,原来近支宗室里已没得年纪合适的后生了。大楚皇室定下皇帝三代而外不享宗室爵禄之规,而如今皇帝三代以内宗室已几无人丁。
    难怪朝臣这两年上疏愈发频繁了。
    “你呀……”世子好笑,点了点长公主手背,自斟了一杯茶来,“陛下刻意避着此事,你怎也被陛下带偏了?”她想了想又忍不住自嘲,道,“不过也是,陛下本也不愿你为此牵绊。她若一直不表态,朝臣必要将主意打到你身上了。喏,像那个姓沉的老头不就是,也只有陛下忍得下他。”
    她心底约莫还是怨恨沉仆射。长公主绕过了这个话头,招手叫了随行的内侍添茶上糕饼:“自小便是这样,分明陛下只长我一盏茶,倒像是年长了好几岁的长姐。”
    桌边灯烛炸了一声,灯花爆开,照着墙边影子颤了一颤。
    “总是怜你身子不好。”世子叹了口气,起身自拿了把剪子挑了灯花,眼皮有些重了,“陛下这些年也……”她终究是咽了话头下去,揉了揉太阳穴,“倒不说这个,小时你不也跟在陛下后头,她爬玉兰树给你摘花,你还巴巴在底下接着呢。”
    长公主于是笑出来:“没想着宫人同谢贵君报信,于是跟着陛下的宫人又多了一倍。她不喜欢人跟着,便改了翻墙跳假山偷溜出来,有一次还吓着罗常侍,罗常侍那么个斯文人,瞧见她坐在树顶上吓得话都说不直了。”
    “是啊,宫里孩子少,陛下又是其中尤其会折腾的,我父亲说,陛下还是像……”世子住了口,手指点了点,“多些,你反倒是最像先孝敬皇后的。”
    皇帝不爱听人言肖母,讳言多了,也就成了习惯。世子心下叹了口气,到底皇帝是皇帝,拂逆她意思谁也担不起后果。清玄观避世,避外间人言,却避不得皇帝耳目。她是因父亲谋逆伏诛被软禁在此的,皇帝言道宗室血亲析而不殊故留一命,若再犯了皇帝忌讳……她到底不是少年公主了。
    早在十数年前她就应该知晓的。
    章定元年春,崔氏子择了二月十五行侧君册封礼。原是好端端司天监算出来的一个良辰吉日,不想行仪才过半,天色便转了阴沉,周身闷灼,天将雷雨。
    侧君位同副后,中宫无主,说是副后也不过是为将来封后定的一步台阶。皇帝钦定了侧君叔父中书令崔平为正使,副使便是皇帝伴读,襄王世子景泓碧。崔氏势大,有了后宫里头的侧君,有了前朝宰执的中书,崔平自然面上是一派喜色,连天色不好这点也轻轻放了下去,任由司天监丞说了些春雷喜雨之类的吉祥话圆场。待册封使宣旨毕了,行礼谢恩,拜过太庙,便是御前几位中贵人领了侧君车驾往后宫去,正副册封使归还使节,另至皇帝的栖梧宫谢恩复命。
    皇帝早端了一副笑面在宫里,世子同中书入内时正打发了近身的内官竹白往侧君住处去送封赏,瞧着还有几分新婚燕尔样子。见册封使复命而来,又是叫人添了茶,又是叫人添了赏赐。
    她脸上薄施了些脂粉。粉黛细腻,薄薄一层不细看是瞧不出来的。只是隔得近了便能发现,水粉底下还有些乌沉——皇帝是以脂粉掩饰憔悴形容。世子顺着皇帝虚扶动作起身,略微避让得远了些,将御近处身位让了给崔平,也不多话,谢恩谢茶,缓缓退至次位而坐。
    这荣宠的面子是做给人看的。皇帝此刻不需要与这个伴读叙旧——这不是她选近亲宗室持节册封的目的,她需要的是崔氏的忠诚,或者说,合作。世子无意参与此中寒暄,另避了一避,只专注于手中茗茶。
    一番客套夹杂体己,虚虚实实探让了几个来回,皇帝才总算送走了崔中书。世子见人走了,这才慢悠悠站起来行礼道:“本该臣先行恭贺陛下才是。”
    皇帝掀起眼皮子瞧了她一眼,旋即收敛了神色道:“贺我再得佳人?……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,阿碧。”
    究竟是不必说,还是她不爱听。世子眼光在内殿地毯上转了一圈,由着皇帝虚虚扶她起身了,才道:“臣以为侧君公子是难得的贤良人。”
    “……侧君出身高门,稳重宽厚,德才兼备,平日里进退有度,当得起侧君的身份。”皇帝没迎这个话头,反倒是绕了半圈,说了些冠冕堂皇的东西,“说来他外家表亲,像是定了你的世子侧夫,襄王舅舅眼光自然是好。”
    世子愣怔了一息。母亲赘入皇家,去得又早,她为着与皇帝姊妹年纪相近,自小养在内廷,与府中诸事反倒生疏。而今父亲替她相看侧室,她却还浑然不知,竟是要定下了。
    皇帝瞧她神色不似作伪,便解释起来:“前两日宗正寺收的奏本,襄王舅舅奏请的是龙城王氏的近支公子,从前令少君的堂兄,王璇王四公子。”
    王氏?王氏主支的小公子押了给皇帝,再押一个近宗男给她?怎么说都不甚合宜。她正室杜氏不过一寒门士子,还是先帝在时赐的婚,这人本是选秀上来,因俊美端方赐了出来。父亲一向不满他出身寒微,性子温吞,如今却要另聘一个高门子弟为侧夫……世子垂下眼皮,眼珠转了半轮才道:“多谢陛下告知。”
    “舅舅怕是忧心夫婿不得你意,王家公子,总是好的。”皇帝半勾着唇角,似笑非笑道,“怎么也是大族公子。”
    世子忽而心下有些惴惴。正这时候响亮一声惊雷炸在近处,唬得她一抖,忙行礼陪笑道:“臣失仪。”
    皇帝面色如旧,半点没有怪罪意思,只笑道:“宗正已允准了,约莫两三日后传旨到襄王府,怕阿碧你还须先同世子夫知会一声。”圣人言下之意,自然是襄王独断奏请的赐婚……而皇帝也不知如何考量,竟也允了。她携了世子往内殿先坐了,笑道:“瞧着外头要下雨,不若便留在朕这里,待这阵雨过了再出宫。”
    世子心下只记挂那毫无预兆的纳侧之事,忙后退半步,拱手作揖道:“雨尚未落,臣不便多扰圣驾,先行归家的好。”她见皇帝面上无愠色,笑允了跪安,忙同引路内侍一路往外朝去,叫仆侍套了马,趁惊雷才落而雨水未至,慌慌驾车往王府而去。
    才出了宫门,远天擂鼓声动,天门启阖,赐下一泼春水。
    本朝宗室齐在京中,亲王无封地,公主无汤沐,三代往后尽除爵禄。皇帝才经三代,宗亲府邸也多在京中,京城东南近支宗室咸聚,成了百姓口中的“公主城”。
    长公主才自清玄观乘车出来。这时节里,贵胄多爱打马御街前,显出些风流不羁,而长公主承旧制,出府乘车缓行,以稳妥为要,又是另一派雍容气度。先帝初封爵位时候,长公主不过从公主旧例,赐府邸一座,年俸若干,反倒是今上累加爵位至镇国公主,俸银才越过了兄长燕王。
    “殿下怎么忧虑起来了?”月华瞧长公主一路不发一言,忍不住打趣了一句,“饮些茶吧。”
    长公主接了茶,有几分心不在焉:“我从前没想过这些。阿碧自小是王世子,长姐长兄相继为储君,她们思量得多。我总觉此事离我远着,精力又不济,便不爱理这些……”她吹开了茶水,正欲饮下又放了杯,“阿碧说得对,此事难遂她意。”
    天色已晚。车帘被风掀开一道缝隙,隐约得见外头夜市几星灯火。年关底下,许多铺面都关了门,只有寥寥几家还敞开了门做今年最后几笔买卖。马蹄踏在城里石板路上,声响较平素亮些,隐约有回音。几个小童在外头摔鞭炮,才听了声便忙避去路边。
    月华不便多言皇室中事,只得轻手轻脚收了茶水,缓缓言道:“其实陛下不曾透出音信,殿下又何必多虑呢?好容易年节底下了,殿下只管放宽心就是。”
    “我也只能放宽心了……”长公主笑了笑,“陛下决断也非我能左右。罢了,倒是前些日子来府中递拜帖的士子,你可回了?”
    “已回了。送来的礼都退了去,又另赠了些文房与他。其实殿下还是太过宽仁了,便是张尚书引荐,殿下为了避嫌不见也无不可。”
    “承恩公府等着往宫里塞人呢。”长公主笑,“往后有的是给他吃闭门羹的时候,如今反倒不好得罪。怎么说也是表亲外戚……我猜,他们想送青妹家的十三郎入宫……论起来还是先皇后外侄。”
    只看他们如何安排。长公主指尖点了点盖碗,漠北那位公子得宠不知瞧眼红了多少人家。从前皇帝不纳后宫也没人敢想,而今见了几位宠君的架势,想钻研的人家都有点塞人的意思。与其便宜了个漠北蛮子,不如教自家儿郎搏一搏。
    但若皇储自阿碧而出……长公主放了茶盏,不由笑了笑。难怪阿碧如此警觉,眼下情形无论如何谋算,陛下都是抱一个近支幼子最合宜,偏巧她此时有了妊。她摇了摇头,此事究竟还得看长姐意思,如今还早着。
    马车慢了下来,外头驾车娘子轻声道:“殿下,门房来报,王大人派人递了拜帖。”
    “哪位王大人?”
    “王青瑚王按察。”
    长公主猛地坐起来,“他来我府上做什么?可说了何时来访么?”
    “说是初二时候。”
    王琅自回京后便一直赋闲。原本定了巡安西府,圣人也另下旨意派了旁人,加之一整月不曾召见,如今怕是坐不住了。长公主思忖了片刻,道:“他既来访,便递个信去宫中。怎么说他也是先帝侍君,我不好私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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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下一更要开车了再不开车我要疯了,这不是个开车文来的吗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