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节

    弹劾南康王府,弹劾南康小世子。他要编造严重的罪名,譬如“圈地”,譬如“贪腐”,譬如“叛国”……
    但是他又生怕这些罪名过于无稽,反而为自己招惹祸事。于是写了一半,章淞又持笔凝滞。
    章淞喃喃自语:“若是小世子死得人不知鬼不觉就好了……”
    身后传来年轻而清寂的郎君声音:“怎么死得人不知鬼不觉?派杀手,遣刺客?还是想办法放一把火,烧死他?”
    章淞猛地回头,看到横梁上跳下一位郎君。
    那人风神秀慧,眸若点漆,金玉其身。
    章淞脸上肌肉颤抖,反应过来后瞬间要张口呼救,却见江鹭手一抬,一股劲力朝自己冲撞而来。
    章淞被冲得撞到檀木桌边,一口气喘不上来,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。
    他惊恐地瞪大眼睛,看着朝他走来的江鹭。
    江鹭扣住了他脖颈,垂下眼看他:“我有几句话和你说,章侍郎莫要大呼小叫,否则……我也很想杀你。”
    未及弱冠的小世子说话平静面皮文弱,只是扣着他咽喉的手用力。江鹭就那么看过去,章淞才恍恍惚惚想起来:
    南康王也是军功累累啊。南康王的儿子,功夫又岂会差?
    章淞目光浑浊,闷闷点了头。
    --
    章淞哑穴被解开。
    他是六旬老人,心里知道喊救命没用,宫人救他可能不如世子杀他更快。
    但他想他未必危险——这是禁苑,这是太子的宴席上。江鹭岂敢杀人?
    章淞慢慢平静下来,沙哑着声音:“真没想到,南康王不把你留在江南杀海寇,反而把你送去凉城。南康王不会和边北大军有什么交易吧?朝廷最忌讳这些武将勾结了。”
    他暗自威胁江鹭。
    江鹭却不在意。
    江鹭看着桌上笔墨未干的弹劾书,若有所思:“凉城和谈果然有诈,是吗?”
    章淞立即:“谁说的?!朝政大务,岂容你黄口小儿胡乱揣测?!”
    江鹭置若罔闻:“害死将士们的人,凉城烧的那把火,有你一份力?”
    章淞:“胡言乱语!他们自己失误,引敌寇入城,最后和敌人同归于尽……跟我有什么关系?我只是一介文臣,那些打仗的武夫又从来不信任我,我能做什么?”
    他慷慨激昂掷地有声,腰杆重新挺直。可惜他年事已高,面孔已经涨红,却还是佝偻着背。
    章淞:“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小世子,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”
    “我也想误会,我还给了你机会,”江鹭看他,“我在梁上等了半天,你开始写一封弹劾书。你写到一半便苦闷,觉得弹劾作用不大。章侍郎,你想要我死。只要我死了,就没有人去查那些事了,对不对?”
    章淞嘲弄嗤笑。
    他道:“那你错了——我背后的人,是太子殿下。凉城事没有冤屈!当年太子靠着此桩事获得圣心,打压了大皇子……太子殿下是胜利者,你想和太子为敌?”
    江鹭睫毛轻轻一颤。
    但他很冷静。
    正如他爹希望的那样,他确实在战场上磨砺出了“不动心”。
    唯有不动心,方可眼观八方,永立不败之地。无数故人的血肉换来他的醒悟,他哪有资格冲动易怒,被章淞轻易所激呢?
    当年事——
    大皇子本就主和,凉城也做好了和阿鲁国联姻的准备。但是那场火依然烧下来了。
    那场火后,大魏兵力半颓,当朝太子殿下向上奏疏,提议献出凉城,好平息阿鲁国的怒火。
    章淞开始游说,说自己的不容易,说朝堂这碗水的浑浊,说凉城当年事的不重要:“……小世子,如我猜的不错,你当年隐姓埋名到凉城,便是不希望世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。你真实身份太敏感,你不适合碰凉城。大魏和阿鲁国和谈,是两国大事,你不要为一己之私,害两国百姓一起受难……”
    江鹭忽而抬头。
    江鹭道:“不,你不是太子殿下的人。”
    章淞:“我怎么不是?”
    江鹭:“你若是太子殿下的人,当你发现我以前出现在当年凉城中,你的第一反应,会是向太子汇报告密,让太子想办法解决我这个难题。我是南康世子,我的身份对你来说很棘手,只有太子有法子对付我。
    “但你没有禀告太子。你试图用自己的手段解决我。
    “你虽不是太子殿下的人,但你一定是当年凉城事的得益者。你一定踩着尸骨向上爬,不然——你不会这么畏惧我,不会我一出现,你就知道我在查什么。
    “章淞,你心中有鬼。”
    江鹭一边说,一边抬起眼睛。
    章淞几次试图插话,都打断不了。章淞最后面色难看,望着江鹭抬起来的眼睛。那是怎样的眼神——
    一汪静水被滴入一滴血,血水汩汩沸腾,一点点晕染整双眼睛,平静被狂烈压住,疯狂的情绪向上溢出,流出水面……
    “砰!”
    章淞喉咙再次被掐住。
    他碰倒了桌上的酒壶,酒水淅淅沥沥沿着桌木流,老臣的腰磕在桌木边缘快要断裂。但更害怕的,是脖颈上的威胁。因江鹭在一点点收力,分明要掐死他!
    江鹭:“说。”
    章淞:“说、说、说什么?”
    江鹭:“同伙有谁,你做过些什么,你怎么得到的今天位置,你为什么不敢让我查。你因何而做贼心虚,因何而面目狰狞惹人厌恶——”
    他一声声质问,分明语气平淡,眼中的火却烧得章淞战兢、惶然……
    --
    席上人来人去,都不太引人注意。
    姜循亦离开了此处。
    雨花台中,湖畔凉亭中,纱幔飞扬,有二女相携,窃窃私语。
    二女正轻笑,忽听到慵懒而挑衅的女声:“看来今日的宴不得人喜欢,公主殿下躲懒也罢,连杜娘子这样八面玲珑的美人都要躲开啊。”
    说话的长乐公主一僵——她听出了来人的声音。
    她偷看一旁的美人。
    杜嫣容倒很淡定,转身回眸,含笑望着来人。
    长乐公主暮灵竹,便也鼓起勇气随杜嫣容一同转身,小声唤人:“姜姐姐。”
    姜循还没有嫁给太子,公主不能称“嫂嫂”。公主自小便怵这位未来的美人嫂嫂。
    可今日暮灵竹也不是太怕——毕竟,她旁边有杜嫣容。
    杜嫣容一贯温婉有礼,未来太子妃带着侍从们大摇大摆地来到雨花台,她面色如常。
    杜嫣容婉婉道:“循循,好久不见。上次见你,你似乎正被你爹赶出家门,落魄得很。”
    杜嫣容语调轻柔,说话内容却如此,立即遭来玲珑的瞪视,以及暮灵竹的深吸一口气,惊恐看她。
    缓步入亭的姜循面不改色,目光轻飘飘落在美人身上:“确实好久不见。上次见杜娘子,杜娘子刚捉到未婚夫上青楼,好不热闹……”
    她关心地询问:“杜娘子与你那未婚夫,何时成亲呀?”
    暮灵竹自然维护好友,在旁干笑:“姜姐姐好喜欢开玩笑——嫣容早就和那家退亲了呀。嫣容这两年在家读书,我上次刚和姜姐姐说过……”
    姜循故作吃惊:“杜娘子,该不会被男子伤了心,就此萎靡不振了吧?再不就是书中有佳婿良人,才让你沉溺至此?”
    杜嫣容保持微笑,侧过脸与一旁的小公主闲话:“前几日,你与我说,太子殿下为了一个歌女,不顾姜太傅的面子,打了姜娘子的脸……听说姜娘子气病了?”
    姜循发间灯球小晃:“杜娘子,我身体好得很。”
    杜嫣容将她上下望一眼,温和:“那也要当心日后,不可掉以轻心。”
    一旁的暮灵竹听她二人有来有往有说有笑,却快要被惊得窒息而亡。
    偏姜循不放过小公主。
    姜循关心询问:“殿下怎么脸色不好?是病了吗?”
    风有些凉,暮灵竹一颤:“没、没有……”
    姜循顺势:“那便是累了。我陪殿下一起歇一会儿吧……杜娘子也一起吗?”
    杜嫣容静静看着姜循。
    杜嫣容再抬起眼,看向凉亭下等候的那些宫女、侍卫,尽是簇拥姜循而来。
    杜嫣容几乎确定姜循是来搅自己“相看”局的。
    但姜循脸皮厚起来时,谁又能把她赶走呢?
    杜嫣容温声:“一起吧。”
    暮灵竹担忧地看向杜嫣容,欲言又止。
    ……南康世子过来见杜嫣容的话,姜循在旁不走,这场面,是不是过于热闹了些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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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章淞那一边,气氛如拔弩,已紧张至极。
    章淞到底有些气节,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自己慌乱缘故。他更笃定小世子虚张声势,总会有人发现不对劲,过来找他……
    江鹭低头:“章侍郎,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杀你?”
    章淞眼皮一跳。
    江鹭:“但我今日,是必杀你的。”
    章淞嗤笑。
    江鹭:“你知道了我在两年前待过凉城,你猜到我为查真相而来,你想把南康王府扯进乱局让我投鼠忌器不敢动手……你认出了我,我本就是要杀你的。”
    章淞脸色开始变了。
    他听到沉重的“咔擦”声。
    那是他的老骨头被捏动的声音,巨大的沉痛却让他叫不出声,只目眦欲裂,眼神重新恐惧起来。
    他看江鹭俯下脸,染着寒意的双眸却带出一丝笑。那笑意像是火在冰上焚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