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0节

    此夜此时,暮灵竹手指抚摸自己画中少年的一眉一眼。
    她闭上眼,抱着画像噙笑入睡:
    她今日发现了一桩秘密。
    她心里藏着一个秘密。她会保护秘密保护他,不告诉任何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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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张寂牵着马,和撑伞的姜芜行在寒夜御道上。
    张寂在前沉默地走,想着自己在宫中查到的真相。
    五条大虫,尽死在江小世子手下。张寂入宫,本是怕太子和世子发生冲突,闹出人命。但他检查五条大虫的尸体时,在其中一具尸体上,发现了和章淞之死十分类似的痕迹。
    那只野兽死得非常平静,外表的伤痕是掩饰,不致命。真正致死的,是野兽被人用内力摧毁的内脏。
    张寂剖开五头野兽的尸体,检查之后,大约猜出了那只野兽和其他野兽死因不同的原因:
    江鹭太累了。
    江鹭打到最后,已经撑不住了。可他不能倒下,他急需结束和野兽的战斗,便用内力震碎那野兽。他的剑虽刺了野兽身体,却因失了力气并不致命。
    人人都知道江鹭会武功,也没人去那么仔细地检查野兽的尸体。只有一直在查章淞死亡真相的张寂,在这一夜,终于寻到了些蛛丝马迹。
    杀人嫌犯一一排除,最后凶手只锁定在几人身上。
    如果世子真的杀了人,哪怕尊贵如世子,也应为他的残忍嗜血付出代价。
    如今,张寂只剩下去剖开章淞的尸体,和野兽尸体进行对比。可那章夫人始终不同意。章淞已经下葬,张寂如何剖尸?
    张寂在雨夜中边走边想,他不在意淋雨,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的那把伞,却举到了他头顶。
    张寂回头,看到姜芜在雨帘后羸弱的身形,梨花照水一般,纤弱可怜。
    他看她半晌,她仍坚持为他举伞。她眼中盈盈噙水,分明有些伤心,却并不肯走。
    雨水哗哗,张寂的冷漠,便在她这双含着泪的固执眼中,微微软了一些。
    张寂侧过脸,淡声:“下次再在御花园中到处走,惹到贵人,我便不帮你了。”
    姜芜轻声:“我见到你离席,我想找你……我不认识其他人,只认识你和循循。循循不喜欢我,人也不在,我看到你,就忍不住跟上……对不起师兄,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?”
    那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麻烦。姜芜只是在御花园中遇到一个犹豫着要不要参加公主庆生宴的后妃,那后妃撞见他们,心中羞怒,将火发到姜芜身上。
    他不知道为什么,姜芜好像总遇到这种事。她好像总在受到伤害,被人欺凌,再惶惶四顾。而每一次,他都恰好遇到——
    这种巧合,让张寂垂眸,若有所思地打量姜芜。
    姜芜颤一下,缩到伞下,嗫嚅恳求:“师兄,太冷了,你可以送我回家吗?”
    她仰头用期待眼神望他,张寂无言半晌。他转而想到姜家的复杂,而自己带她回来……他轻轻点头。
    姜芜当即露出笑,眼眸如玉水,玉波动人。
    张寂不禁多看了一眼,将自己的疑心打消。
    算了,这世上怎么可能人人都如姜循一样生了一个爱招惹是非的性子呢?姜循爱装腔作势,不代表姜家女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。
    姜芜是如此的羸弱、可怜……
    张寂发觉自己念头似乎多余了些,连忙收回。他让自己专注去想一件事:
    该怎么探查世子,在不挖章淞尸体的可能下,确定真凶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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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被张寂挂念了一夜的江鹭,头痛欲裂。
    日光从帐外照入,落到他眼皮上,轻轻晃动之下,他便立刻醒来。
    周身沉痛,口干舌燥,尽是不舒服。
    江鹭扶着床板起身,手撑着额头,强忍自己的头痛。他手摸到床板时,一个激灵,发觉不对劲。
    他瞬间睁开眼,回过头——
    一派凌乱的床褥,男子衣物扔得到处都是,细绫带子搭在床边缘,他自己亦是衣衫不整,中衣微敞。他低头看去,见胸膛包扎的纱布浸出了一点血渍。
    他又看到一异处:他的手背上,沾了一片氤氲红色,细看之下,不知是女子的胭脂还是口脂。
    江鹭大脑空白,他尽量保持冷静,继续朝后看去。
    这一次,他看到床褥后浓如墨的长发下,露出一张秀美的美人脸。美人大概被他的一番动静吵醒了,正睁着一双乌泠泠的眼睛,要笑不笑地观察他。
    她平时盛装出面,如今在褥下脂粉不施,脸如雪一样白。她没有了往日的明艳逼人,多了些柔弱清薄的脆弱美。
    就像当年的阿宁一样……
    停!
    不能再想阿宁了,也不能再想姜循了。
    江鹭僵坐着,许久没出声。他如今清醒,努力回忆昨夜,脑中只有一些二人气息缠绵的片段。这让他面色顿红,他又想起了自己将她扣在怀中……
    她求着说“不要”,他却置若罔闻。
    江鹭面无血色,扣着床沿的手用力得发白。
    姜循用褥子裹住自己,欣赏他的恐惧与挣扎。她实在爱看他从云端跌落下来的狼狈模样,他越是脸色红白交加,她越是兴奋难言——
    谁不爱看小世子白璧微瑕啊。
    姜循见江鹭脸上神色变来变去。
    他倒是沉静,没有做出一副受辱并质问她的模样。这是他的高洁,她一贯喜欢。她见他呆坐半天,目光落在她身上,神情又开始挣扎。
    姜循心想:按照她对江鹭的了解,他下一句,就应该说要负责了吧……
    江鹭想负责的话,含在喉咙中,半晌吐不出来。
    他僵扣着床沿,心知自己说出负责的话,也是自取其辱。他早在多年前将世子妃的选项送到了她手中,她不屑一顾,弃而走之。
    她是未来太子妃!
    她不可能嫁他,她对他的要求其实只有一则——
    做她的入幕之宾,做她的棋子傀儡,和她狼狈为奸。
    可“入幕之宾”四个字,如同一巴掌拍在江鹭脸上。堂堂南康世子,岂能受这种羞辱?
    姜循看他那样子,脸也沉了下去:什么表情?她辱没了他?
    姜循已然不耐烦,掀开褥子起身。他蓦地闭眼,听到姜循慵懒的声音:“穿着衣服呢。”
    他镇定半晌,才睁眼看她。
    他道:“……你这叫穿着衣物?”
    姜循:“……中衣不是衣服?”
    他一言不发,垂下眼,分明羞赧,却快速地从床上找到一件衫子。也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她的,他先披到她肩头。
    姜循掀起眼皮,妙目盈盈望他,眼中浮起些促狭之笑。
    江鹭垂下眼,与她的眼睛对上。
    江鹭:“你、你、你……”
    他半晌吐不出完整的字句,姜循心中笑得不行。而这时玲珑在外的叩门声响起,姜循看到江鹭脸色更白,他手扶到帐子上,做不了决定。
    姜循:“你告诉我江南十三匪是不是你的人,我就愿意和你解决此事。”
    他回头看她。
    浓黑长发贴着郎君秀白的脸,姜循看得又是心动。可惜他如丧考妣的神色实在倒人胃口,姜循哼了一哼,懒洋洋朝他挑眉。她不知她的神色落在他眼中是何模样,只见他睫毛闪烁,别开了目。
    他身上仅有那微敞的中衣,跪坐在床,手慢慢松开床沿,放置自己膝上。
    他低头似挣扎半天,终是哑声:“是。”
    姜循眼眸亮起——江南十三匪!鼎鼎有名的凶恶之徒是江鹭的人!
    她立刻倾身,凑入他怀中。他竟没有躲开,而是垂眼看着披着自己外衫的长发美人。美人眼睛含着笑,仰着脸望他,让他的心七上八下:“阿鹭,你要谋反吗?”
    江鹭怔住。
    姜循催促:“你回答我,我便告诉你一件此时你十分关注的顶重要的事。”
    江鹭如今心如死灰,哪有什么顶重要的事。他心中挣扎不住的,只是不肯屈服,不想和她维持这种不清楚的关系。姜循的话,他不在意,但她明眸雪肤,盈盈朝他,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血液逆流声振聋发聩。
    江鹭克制着一切,委婉说:“南康王府世代镇守江南,守卫大魏,忠诚不二。”
    姜循眼中的光黯了。
    她和迂腐忠诚之人无话可说,但她对他还是有几分怜悯的。他这样可怜,姜循折磨他已经折磨够了,便大方地侧过头,将唇贴到他耳边,笑吟吟:
    “阿鹭,我们昨晚什么也没发生。你不必这么紧张啊。”
    他一把扣住她欲退的手,抬头看她。
    他目如冰雪,似怔忡似失落,似发怒似愤懑,一寸寸审视她。他眼中的光灼得她心烫,她要努力不在意。
    姜循轻笑:“只是亲了亲而已。”
    江鹭朝她俯身,她肩膀轻颤,他侧脸轻声:“只是亲了亲?你还想怎样?还是说,姜娘子不满意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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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姜循眸子微缩,在他的窥视下心生燥意,又在他过亮的眸光下生出怯意。
    江鹭见她退缩,便知她只在玩耍,并不用心。他对她当真是半点也指望不上,她戏耍他只为获得情报。他当即捡起自己丢在床边的衣带,背过身穿衣。
    姜循无聊道:“阿鹭,你生气了啊?怎么,你难道想和我春风一度呀?”
    他不搭理她的疯言疯语,只整理中衣。她百无聊赖坐着,盯着他的肩胛骨,觉得像两道未完全展开的羽翼。悬起的帐子落下,尘埃在空中漫飞,一切静谧。姜循眼前光一暗,她眨一下眼,他忽而像是忍无可忍一样,转身倾来,掐住她下巴让她抬头,一字一句道:“我不会再见你了!”
    他呼吸急促,眼眸泛红,甚至有一些恨。姜循目不转睛,与他针锋相对,互不退让。片刻后,她柔柔笑出声,缓缓地将身上的春衫,披在了他肩头。
    江鹭睫毛微跳,余光看到帐上二人缠在一处的浅影。姜循靠着他肩,慢悠悠地为他披好衣物,手指轻轻擦过他唇角。他唇瓣湿润柔软,让她流连。
    她既像发誓,又像预示,还像诱惑:“阿鹭,来日方长啊。”